第三章-《最后一颗子弹留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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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小影来了
很多年以前,我们弟兄们就在狗头大队的群山包围的山沟子里自己锤自己,或者是大家对锤。那时候为了什么这么锤自己?这么狠的对锤为了什么?为了谁?
是为了自己是一个什么劳什子特种兵,劳什子电影上面的那种英雄吗?
狗屁。
不是没有,绝对是有的。
我认识一中队的一个兵,从小就爱军事、爱看老美的电影,后来这小子还真的能够从军区侦察兵比武中脱颖而出,来到了特种大队。但是在他真的戴上臂章在这个地方受训一个礼拜以后,你问他还记得什么电影什么劳什子军事发烧刊物吗?
他连苦笑都做不出来了。
因为,真正的特种兵训练,永远是艰苦和枯燥的。
艰苦是你可以想象出来的,但是枯燥是你难以想象的。
真的像电影上那么有意思吗?
我到现在也没有觉得有意思,不仅仅是我,你问我从前的那些战友,谁也不会觉得是一件趣味十足的事情。
就是枯燥。
在人民解放军的任何野战部队,最难以忍受的不是艰苦,不是劳累,更不是危险,而是日复一日的枯燥,年复一年的枯燥。
因为,把一块生铁打成钢牙,是一个来回重复的过程。
你知道战争在哪一年打吗?
你不知道。
但是你知道什么时候要准备打仗吗?
随时准备,24小时待命。
一声令下,我们就全副武装,毫不犹豫。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到战场,什么时候开练,但是我们能够马上开练。
早年我在部队看过朱苏进的好多小说,不是激动得不行,而是理解得不行。真正的特种大队的职业特战军官就是这个德性,极端盼望战争的来临,对战争的渴望甚至超过周末回家见老婆的渴望。那么好的身体好不容易一礼拜见一次,一出去演习驻训就是大半年就更不容易见了,不过还是盼望打仗超过见老婆。但是我们小兵呢?
你觉得我们盼望打仗吗?
尤其是除了我,都是几年士官的这样一支部队,你们真的觉得他们天天合计着打仗的时候如何勇猛吗?大家都是血肉之躯啊!很多都是有老婆、有孩子的老士官,你觉得他们像一般的小兵那么冲动吗?
当然没有,但是一旦战争真的来临,他们就不会再合计什么自己不自己了。我以为这才是真正的军人,军人是有血有肉的,不是天天没事都在合计打仗;虽然我们训练的时候是合计这些劳什子事情,但是下来后我们还琢磨这个吗?我觉得除了职业军官们以外,下来后还一起合计这个的小兵不多。
我觉得这就是真正的特战队员和军事发烧友的根本区别。
训练是单调而枯燥的,一个滑降就有那么多劳什子方法,往往为了提高0.1秒的时间,就得练1个小时;开门的各种方法就更不用提了,左开、右开、技巧开、炸药开、撞击开……一个上午练下来,还能有什么新鲜感?更不要说那么多队形的变换和那么多技术性的数据了。我的很多农民兵兄弟都是初中水平文化,不睡着算是好的了,你能指望他们听得聚精会神吗?眼睛倒是睁得挺大,但我估计当场就能接受的没有几个。那只有反复讲,军官也不是傻子,都是真正带兵带出来的,知道战士是怎么回事,一次听不懂,就反复讲、掰碎了讲——这不枯燥吗?那么多的炸药数据、电子数据,有大学文化的发烧友同志,你们能听得懂几个?我相信你们来上过一次这种课程,从此就高高兴兴地去打保龄球、玩狗养猫什么的了,再也不会觉得特种部队有什么劳什子意思。
我们都觉得枯燥,那种枯燥是难以忍受的,反倒不觉得艰苦。我们都是侦察兵比武下来的,往往感觉没有集训的时候艰苦,毕竟训练又不是集训,不能拔苗助长。功夫又不是一天练出的,特种兵不是一天造就的,循序渐进是根本原理。后来我当副班长带过的一个小兄弟,前段时间参加了叫嚣甚响的某国际侦察兵比赛,他就告诉我国际比赛也没有我们侦察兵比武的把式艰苦。国内部队的比赛比国际的还要艰苦,我不知道大家怎么认识这个。我的认识就是,咱们自己国内比赛的时候牵涉到的是一个核子里面的东西——战斗力的提高,你飞机不行、舰船不行,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就几个鸟人、几条鸟枪,你还整不明白那还穿这个军装干吗?——那些军官们明白着呢!他们也使不上什么鸟劲啊!那点闷气就全发在锤我们这些小兵身上了。于是大家都比较艰苦,艰苦惯了再去国外比赛,觉得就跟过年一样了。
当然我们也有自己的乐趣。特种大队也是解放军,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天兵天将,部队传统的政治教育、文化活动是少不了的,有时候还要玩得更花哨。我觉得最鸟的比赛就是比搬原木,就是在小说一开头我的班长玩的那个把式,让我们这些菜鸟从体能训练场抬回来十好几根原木,老鸟们就开搬——训练完了都那个德性了,结果休息日大家还玩这个,你说我们是不是精力过剩得没地方使?练出来干啥呢?我们自己没有想过,因为没有战争,我估计军官想过但是他们也顾不了那么多——管你退伍是上大学还是当民工,你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穿一天军装练一天兵。你待在特种大队一天,就要算作一个战斗员,战斗力就得在这个水平线上,要不还要部队干什么?要特种大队干什么?——那么退伍以后这些锤了好几年的生瓜蛋子到了社会怎么办?那些杀人的技巧是不会给他们找来什么出路的,他们做什么呢?文化程度也不高,外语倒是可以诌两句但是军事术语有个屁用啊!大多数的士官都是农民,退伍以后的工作也没法子安置,只能回家种地。于是,就有很多干民工的,换个地方继续搬原木。能给有钱人当个司机兼保镖是最好的出路了——在世界各国的军队,退伍军人的善后安置、工作安置都是老大难,尤其是国内——有的朋友说不能去公安这些单位吗?开玩笑,那是干部指标,要有文凭,他们初中毕业能有什么?我们的训练那么紧张就是函授也没时间读啊!制度就是制度,不是你们想象的那么简单,要真是那么简单很多悲剧就不会发生了。特种大队的退伍安置跟任何部队是一样的,农民兵回家种地然后就成了民工,不会有什么优待的。
这种枯燥的训练结束以后我们只能自己在业余活动时间找点乐子。警通中队的城市兵多,还组织了一个摇滚乐队叫“极限空间”。一到休息日那帮弟兄的架子鼓、电贝斯就开锤喊番号,张嘴就是“梦里回到唐朝”。大队长听得津津有味,说这个歌不错,有气魄,看看能不能改成咱们“狼牙”大队的队歌,原来那个总部给的歌太难听,跟鸟叫一样不像狼嚎。这帮对摇滚还有点儿兴趣的小兄弟高兴得不行,赶紧把歌词给大队部送去,然后就没有下文了。但那些架子鼓、电贝斯还在,有时候也来点什么《加州旅店》之类的软摇滚,还有甲克虫什么的。那个时候我才知道约翰?列侬,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啊!我对摇滚的了解就是在特种大队完成的,回来以后还发现不落伍!我能分辨重金属和软摇滚就是在特种大队给普及的!我的一个哥们儿现在就是一个乐队的主唱,就是在酒吧里唱的那种,去年我还在他家乡城市的一个酒吧偶然遇见他,整个就是摇滚的感觉了——你们说当兵长不长见识?——顺便说一句,我们干部不仅不反对而且还挺喜欢重金属的,因为日常训练听不见金戈铁马就听重金属摇滚最过瘾了,歌词听不清楚所以就随便唱了。唯一的一次处分是因为在我们大队的联欢会上有人模仿砸电贝斯,但不是在舞台地板上砸,而是往自己头上砸,结果大队领导不乐意了,人民军队演出就得好好演,不能有情绪——他们估计是觉得砸电贝斯是对训练的情绪——然后政委就要他们以后不要再唱了,没过俩礼拜大队长不乐意了,我们都不乐意了,训练完了侃山的时候本来就只有听那帮家伙狼嚎这点儿乐趣,现在还不让嚎了,这叫什么事情啊?大队长一拍桌子:妈拉个巴子,给我唱!然后就唱了,政委也没脾气,他也是大队长的兵,虽然是政工干部,现在还和大队长平级,但毕竟是一起从战场出来的。唱摇滚也不是军纪不允许的,那电贝斯也不是公物,是那个哥们儿自己的,而且也砸不出事情来,下回不砸就是了吗?政委就自己给自己找个台阶下,说下回注意,歌还是要唱的,就这样打个哈哈过去了。这个摇滚乐队,一直到我退伍也没有解散。他们写了很多我们自己的歌,曾经传唱一时,走调也唱,因为是我们自己的。只是,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儿了,这些歌词和谱子还留着吗?天各一方的兄弟们啊,你们可知道那种撕心裂肺的思念的滋味?我现在才知道泪如雨下是什么意思。我一直以为自己已经是个没心没肺的人了,只有在提起我的这帮兄弟的时候,还有一种感觉涌上心头,这种感觉就是——疼。
我当时还写了一首歌词,他们谱成了曲子,然后我们就唱。
我在日记里面找出了这个歌词。歌的名字叫《誓言》,我抄在下面,只是一个淡淡的纪念。
《誓言》
作词:小庄
作曲:极限空间乐队
天地之间危机只是在一瞬间
时空飞旋生死只是在一转眼
为了什么我们在一起
为了什么我们不分离
因为我们是战友,我们是兄弟
这就是我们的誓言
风雨雷电扑不灭心中的火焰
冰雪高山改不了我们的信念
为了什么我们在一起
为了什么我们不分离
因为我们是战友,我们是兄弟
这就是我们的誓言
沉默是我们的誓言
奉献是我们的誓言
孤独是我们的誓言
牺牲是我们的誓言
不要问我们还要走多远
只要你记住心中的誓言
不要问我们还要爬多高
只要你记住心中的誓言
我翻开日记的时候愣了半天,因为我不相信这是我写的。
但是我知道它就是我写的,因为那个狗笔迹不会是别人。
然后我哭了。那个时候大队长别管什么场合最喜欢先来的一段话就是:“什么叫无名英雄?什么叫默默奉献?你们就是无名英雄!你们就是默默奉献!你们选择了这个行当,就是要注定被人遗忘,注定被人冷落!为什么?因为你们是插在鞘子里面的利剑!是随时要拔出来的利剑!所以就要默默无闻!一把剑,老是随便拔出来给人看成吗?再好的钢也会风化,也会生锈!所以不要问为什么没有理解和关心,不要问为什么没有那么多的地方慰问、军民联欢,更不要问为什么你们那么苦没有人知道!因为你们是特种部队!是要打仗的不是拿来展览的!你们是特种大队的战士!不是给全世界看的驻港部队!你们是什么?是二十四小时待命,一有命令就要给我开练的‘狼牙’特种大队的特战队员!记住了吗?”然后下面就山吼:“记住了。”
我们当时真的是那么想的。
我们当时真的就是在那么辛苦地锤自己,为了我们的国家,我们的主权,我们的荣誉,我们的信仰。
我们立志这一生默默无闻,把这段经历埋在我们的肚子里,带到我们的骨灰盒。
我已经准备在这个岗位长期抗战了,为了我的兄弟们,也为了你们。
说到我们的业余生活,我当时最大的乐趣就是在训练完的短暂自由活动的时间,给我的小影写信。那时候我真是文思泉涌啊!这辈子没有写过那么多情书,后来就更没有写了。
我进了特种大队以后,那束野兰花就插在我们班宿舍的窗户上的一个玻璃罐里。我准备每天换水,直到我去看小影的时候,我亲手给她。
我要告诉你们女兵在部队的地位你们可能根本不相信。我听过一个传言,某次三军联合演习的时候,某号首长莅临视察观摩。戒备之森严你们是可以想象的,恨不得连天上都加个防弹盖子。但就有一个普通的女兵,既不是文艺兵也不是高干子弟,由于一个问题跟部队上级没搞明白,一气之下就去找某号首长要解决问题。她径直就闯进演习导演部,站岗的有好几个单位,但是都不知道这是何许人也,对于女兵都不敢随便拦或者说不好意思拦。毕竟是和平年代了,大家也都没有那么紧张,她就真的进去了!一屋子首长在开会,这个女兵进门就说!某号首长还真听了半天,但是最后也没有给她解决什么实质性的问题。在军队越级报告是大忌,军队是个铁的纪律部队,上级的一句话绝对不可能就能轻易地解决问题,否则下面的还办事不办事了?——你是首长不证明你什么都说了算,地位越高越不自由。地方可能这样,但是军队绝对不可能,尤其是真正打仗的部队,它是一部严密到极致的战争机器,你随便给换个部件试试?你是搞战略指导的,战术上的事情你就要慎重,下面的部下怎么办事是有考虑的,即便你看不下去也不要胡乱掺和,等结果出来再说。
所以我说很多军旅题材的电视剧不真实,将军随便发话就能解决一个少校的问题,那些大校、上校、中校还怎么办事?说句不好听的,除非这个少校准备转业或者不在这个部队混事,不然他那么做的后果就是挨整,而且全是玻璃小鞋,绝对不露痕迹;也除非那个将军除了干军区副司令以外还想把军长、师长、团长全兼职了,不然不敢随便干涉部下正常职能范围的事情,什么叫官僚管理体制?你们在大学的时候,校长随便干涉你们系的工作吗?你见过哪个学生敢去找校长书记反映情况的?他不想在学校混了?系头不整死他?大学是这样,更何况是以铁的纪律、严格的上下级关系为基石的军队!
所以,某号首长没有解决任何问题,只是听她说了。这个小女兵最后有没有挨整我不知道,但我说的重点不是这个,是说女兵在部队有那么大的地位!某号首长的警戒线有十几个单位,但是她就那么进去了。当然,负责警戒的指挥官绝对要挨收拾了。
说这么多,就是想告诉你们一件事——小影来看我了。
所以说,她能找到特种大队并且进来就不是特别稀奇的事情。
特种大队的戒备再严,有演习时候的导演部戒备严吗?
于是,她穿着当时中国女兵的夏季常服,戴着大檐帽和列兵军衔进来了。我至今觉得,中国女兵穿那时候的夏季常服是最好看的:陆军女兵脸白、手白、胳膊白、头发黑,戴上绿色大檐帽,穿上浅绿色军装,整个一小葱,上白下绿。她们常常嘎巴嘎巴地踏着小黑皮鞋,弟兄们看到后心里痒得不行,就想叫唤;海军女兵的夏季常服就更漂亮了!那蓝色裙子一穿,小藕一样的白色小腿配上黑皮鞋,加上白色上衣里的胸脯那么一挺,我们在掠过的直升机上就开始叫唤,连军官也跟着一块儿叫唤,都骂狗日的海军水兵太幸福了,在军舰上有这么漂亮的女兵,后来知道那是文工团;空军的弟兄们别生气啊,你们女兵的军装是最难看的,不是一般的难看,夏季常服全戴贝雷帽,穿衬衣,什么特点都没有了。其实如果不是有了小影,我倒是真的想找个海军女兵啊。哎呀,又暴露自己的制服情结了,不好意思——嘿嘿,我也是男人嘛。
小影就那么嘎巴嘎巴地穿着小黑皮鞋进来了,一走就走到特种大队的综合训练场上,就是我们训练场中间的那条唯一的水泥路上,而且,她没有按照部队规定走在右手边。
小皮鞋嘎巴嘎巴地踩在那条水泥路面的中线上,如果一定要用什么词语形容,就是——亭亭玉立。
我们几百的弟兄在各个科目的训练场打滚翻腾,一个白皙的小女兵在一群精悍、黝黑、消瘦的战士的地盘大摇大摆,旁若无人,悠然自得。说实话,如果给她一把伞,那场景跟周末逛公园没有什么区别了。
可她的身边没有风景,没有假山啊,是一群黝黑的、精悍的战士。弟兄们都傻了,所有的训练慢慢停止下来。
我当时正在泥潭子里面跟人对锤,“啊”的大叫一声,刚刚腾空,结果那个弟兄生子没有拦我的意思,我就不敢踢上去,于是在空中转身,难受得不行,一下子栽倒在泥潭子里面。
然后我发现,我那一声在我们平时很平常的“啊”,当时是多么不合时宜啊,因为训练场已经鸦雀无声。
怎么回事?我看见我对面的生子的脸往一侧扭,我看见所有兄弟的脸往一个方向扭,比向右看齐还要齐,看着同一个方向。我看过去,然后就看见了小影。
我也傻了,因为我知道她是来找我的。
我能不傻吗?这是我来特种大队的第三天啊!
我们大队长在观礼台上,他早就看见了。但他没有看小影,否则就不是大队长了。然后他一挥手,底下的那个广东士官就跑步过去,先是立定敬礼。
面前是个士官啊,但是小影没有还礼,就是看着他,还拿军帽扇风:“我找人。”
我心里直叫苦。这是一般的士官吗?这是我们大队相当于军士长级别的士官啊!就是《我们是战士》里的那种士官长,虽然他年龄没有那么大,但作为大队长的影子,他的地位特别独特。
小影啊,小影,你给我捅了多么大的一个娄子啊!我恨不得钻进泥潭子里面去。
广东士官一怔,显然没有见过这样的列兵。我看向大队长,他还是不露声色:“叫她过来!”然后我发现我们高中队站在泥潭边有点儿不自然——你们说他能自然吗?小影就嘎巴嘎巴地跟着广东士官过去了。
我们弟兄都看着,我们弟兄在山里一年也见不到一个年轻的女人,军官家属是很难看的你们不想也知道,何况现在是一个漂亮又很鸟的小女兵。我们弟兄就这样不眨眼地看着她走到大队长面前的台子底下。
小影仰面看着大队长,居然还拿军帽扇风,根本不拿面前这个上校当一回事儿。你们现在知道小影是个什么性格了吧!
大队长问:“你的单位?怎么进来的?你找谁?”
小影还是没有在乎,依然拿军帽扇风,居然还把身子转向了我们,在我们当中寻找我,然后来了一句:
“我是军区总医院的,你们哨兵没拦我。我找小庄。”
哎呀,我当时就一个感觉,死了得了!我的小影,你知道你背对着谁吗?!
上千中国陆军最精锐、最彪悍的战士的最高指挥官,我们的上帝!
但是小影一点儿都不管这些,她不可能不知道大队长是上校,但是她训大校都一愣一愣的——大校还得跟我堆笑呢,你一个上校又怎么样?军区总医院每天来的将军都一堆,你一个山沟里的上校算个鸟啊!无论多大的军官都有家属,都要生孩子,所以军区总医院的妇产科护士就是这个鸟样!如果你们不相信的话,去问各个军区总医院的护士。
一个女列兵就这么背对着我们的大黑脸上校大队长——一等功战斗英雄,在几百张黝黑、消瘦的面孔里面找我。
我当时在泥潭子里面,离她很近,但是我不敢说话。
她也认不出来。我又被海锤了一个月,而且还满脸泥浆子,你们说她认得出来吗?
我不敢说话,不知道怎么办,只能看大队长。大队长的黑脸没有表情,但是松了一下,有种笑意——日后他对我说:“小庄,妈拉个巴子不愧是你的媳妇,真他妈的鸟。我一看进来那个鸟样,就知道是你小子说的那个小女兵,找媳妇就要找这样的,听见没有?别跟那儿瞎合计了,就这么定了,我主婚!哎呀,真是一个鸟得不得了的媳妇,配你正合适,你还没有她鸟……”——大队长居然有笑意,我更傻了。
小影还在找我。
大队长咳嗽两声:“高中队!”
“到!”
狗头高中队急忙立正跑步过去,不过去也不行啊。
小影一见狗头高中队就笑了,然后又来了一句话,让我死两次的心都有了:“你老婆老说你戴这个黑帽子跟扫烟筒的似的,我今天算见着了!说得真对啊!”
诸位,你们说狗头高中队能不锤我吗?!我不当格斗示范教材谁当?!
狗头高中队不敢说什么,只是向大队长敬礼。
大队长居然也乐了,他不能不乐——日后他告诉我,其实自己的老婆也老这么说自己,所以他极力鼓动我跟小影不要换人,因为小影的鸟样跟他老婆当年一样。
大队长就说:“去!把小庄叫过来!”
“是——”狗头高中队跑步过来。
我傻站着,这时候明白过来,特种大队的位置对小影而言完全没有秘密可保——狗头高中队的老婆就在她手底下住院,你说她能不知道吗?
我后来估计警通中队的弟兄拿不准这是什么人物,不过这不算什么,因为即便是副司令的车子他们也拦,一切按照规定办事——但是女兵,都是第一次遇见,怎么办?还没想好呢,这个女兵什么都不说,直接就进大门了,你说说怎么办?干部都不在谁知道怎么办?
小影就这么大摇大摆地以中国陆军女兵的身份闯入了世界上最精悍的陆军战士的禁区。
而一身泥浆子的我就这么傻乎乎地被狗头高中队带过去了,怎么立正、敬礼的我都忘记了。
小影诧异地看我,然后哈哈大笑。
整个操场都是她的笑声。
然后大队长笑了,声音不大。
然后我听见几百个弟兄笑了,声音也不大,是部队战士那种特有的憨笑。我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小影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捂着肚子:“哎呀,哎呀,笑死我了!”
我一身泥浆子,不知道怎么办,只有傻乐:“嘿嘿,嘿嘿。”
小影笑够了,擦干眼泪站直了。
大队长就不笑了。
然后大家都不笑了。
我就更不敢笑了。
大队长就说:“高中队,今天的科目是什么?”
狗头高中队:“格斗基础!”
大队长:“小庄的成绩怎么样?”
狗头高中队:“良好!”
大队长:“我准他一天的假,你有什么意见没有?”
狗头高中队丝毫不含糊:“没有——”
我就傻了。
大队长一指我:“去!妈拉个巴子的把你那身泥巴给我洗洗!然后跟你这个,这个——女——你这个女兵同志——你陪她玩一天,晚饭前归队!”
我傻了,不会吧?
大队长就说:“还不去?”他眼睛一瞪,就是要吃了我的意思。
我急忙立正:“是——”
小影在前面嘎巴嘎巴地走。
我就在后面泥浆子满身地跟着。
然后大队长就笑:“妈拉个巴子的,看你小子那个德性!”
然后大家都哄笑。
小葱一样的背影在我前面,黑色的短发在军帽下面,然后是白皙的脖子。
嘎巴嘎巴。
我在后面稀里哗啦。
我们就这样经过那条长长的水泥路面。
我们就这样走过数百最精锐的中国陆军战士黝黑消瘦的脸。
那些脸上都是笑容。
还有哄笑。
我们就这么出了综合训练场。
女列兵小影就这么闯进我们军区特种大队的训练场,从几百精悍战士面前带走了一个叫小庄的男列兵。
所以我说,小影不愧是小影。
这才是真正的女人。
以后再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孩,至今没有。
2.你的生日,让我想起一个很久以前的朋友(1)
很多年以后,小庄在换了很多女孩以后又交了一个相对固定的女友——我不知道你们怎么理解这个相对固定,我的理解就是虽然还是不断有女孩闯入我的生活搅和一下,不过她们很快就走了或者联系不紧密,只是互相需要的时候再搅和一下,但是这个不是——这个女友是一个大学生。她吸引小庄的,不是年轻,不是漂亮,不是什么别的,就是因为她长得像小影。小庄至今没有见过这么像小影的女孩。
这个女孩就成了小影的影子,连声音、脾气、秉性都像。
但是她不是小影。
于是,她最后还是离开了,去了一个叫大不列颠的岛屿,继续学她的钢琴。临走的时候带走了小庄洗得发白的迷彩大汗巾。
小庄又是孑然一身,流浪在不同的女孩之间,像一个打出去的台球一样随便撞击着生活和感情的边缘。小庄不知道自己算不算边缘人,虽然他是一个活得很开心的人,喜欢喝酒,喜欢侃山,喜欢在酒吧里面跟漂亮女孩眉来眼去。这么多年过去了,陆军特种大队唯一留给他的就是不怕被别人的男朋友锤。
但是,这种开心后面,是什么呢?
就像刚才他哭了好一会儿,才敢打开这个dell的笔记本电脑码字。
但这已经不是指头敲出来的,是心里流出来的。
不再是字。
是血。
小影是什么?
是小庄永远的梦。
我跟着小影走到训练场的门口,带着几个纠察巡逻的警通中队班长——我后来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因为再也没见过,我想他当年冬天就退伍了吧——瞅着我们,脸都笑烂了。滚泥潭子的多了,但是这样一棵俏丽干净的小葱后面跟着一个浑身稀里哗啦的泥蛋子确实不是很多见,这还是比较珍稀的景观。
我更不好意思了,只有嘿嘿乐。
小影白了他一眼。她跟我在一起读中学的时候就这样,见不得别人耻笑我,见不得别人欺负我,她跟我的姐姐一样。
恰在这时,训练场里面大队长一声山吼:“继续训练”,然后震天的杀喊声一片。
小影吓了一跳,直拍心窝子:“我的妈妈呀,吓死我了。”
那个班长笑出声来了。
那些纠察见班长笑出声了,一下子也笑了,声音简直就是整齐划一到了极点——部队就是这个德性。
小影就不乐意了。小影一向就是这个鸟性格,谁让她在军区总医院当兵呢?我敢说,她要是在哪个野战部队的医护所,两天就被整治老实了——我不就是吗?鸟归鸟,但是不敢这么鸟了。
小影冲着他来了一句:“笑什么笑?”
那个班长就不乐了。
那些纠察也不乐了。
我当时就害怕了,我是真的害怕了。这些是街上到处能见到的高个子纠察吗?一个个敦实得跟黑木桩子似的!那时候我已经知道这个大队都是鸟得不行的货色,甚至个个赛着鸟。
小影倒是满不在乎,头也不回地说:“走!”
我不知道怎么办,只有一身泥浆子跟着走。
“哎!你们干吗去?”那个班长说话了。
“报告班长!”我不敢让小影说话了,自己抢着说,“我的老乡来了,大队长和中队长准我的假!”
“嘛老乡啊?”班长跟自己的纠察挤挤眼。
那几个纠察兄弟就嘿嘿乐。在大山里面关久了,觉得这个景观比较好看是正常的,想跟小葱说几句话也是正常的,不然还是20岁的大小伙子吗?
结果小葱不乐意搭理他们:“你管得着吗?你们大队长准假了,你还多管闲事?”
我头都大了,小影你知道你是在什么地方吗?这不是你们军区总医院的大院,你跟师级的主治医师随便发脾气没有问题——级别越高的部队大院越有这个特点,就是兵比干部鸟,我有一个战友后来提干调到一个总部机关大院,他的感触就是这个。大院的战士觉得伙食不好,马上就敢当众给扣到食堂的桌子上,一食堂校官甚至大校就跟没看见一样,机关干部的涵养都好得不行,绝对不会跟野战军的干部一样会动手——但是在野战军,官大一级、兵龄长一年,你见面不叫首长、班长试试?暴骂是免不了的,暴锤基本上也是免不了的。那么全是优秀士官的特种大队呢?你觉得能怎么样呢?
但是那个班长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就不乐了。
那些纠察的动作表情跟班长简直是一个模子出来的。
我还不知道说什么,那个班长就开口了。
“看不出来啊,这个小兵还不简单嘛!你多跟你这个小女——老乡学着点啊!这要不是女兵,我觉得当特种兵比你强!”他大笑。
然后纠察弟兄们也大笑。
“切!”小影白了他们一眼,掉头就走。
我就“嘿嘿”地跟着。
“等等!”
小影站住,模仿那个班长的天津腔:“嘛事儿?”
那个班长一乐:“就这样出去?不被哨兵扣住才怪!你有新的迷彩服吗?”
我摇头说没有,我只有一套新的,还来不及多发,我只有旧的制式的迷彩作训服还有常服。平时我们菜鸟训练就两套迷彩作训服换着穿,一看是制式迷彩的小队伍就知道是菜鸟队,即便换了新的也是菜鸟队,一眼认得出来。不光是我的列兵军衔扎眼,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气质。
“我换常服出去吧。”我说。
“那还不给你抓了?”那个班长说,“你又不是干部,俩小列兵在山里晃悠,换了谁当班你过得去检查哨?”
我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班长想想:“这么着吧!你们俩等会儿——小孙!”
“到!”一个纠察立正。
“你跑步!到我柜子里面拿一套迷彩服来,柜子最下面是新的,我看他跟我身材差不多!”
“是!”那个纠察转身就跑,白色钢盔、毛料军装、大牛皮靴子、腰带上的警棍跟长在侧面的尾巴一样晃悠着。
小影不说话了,她也知道好歹。
那个班长挥挥手:“到那边等会儿吧。”
我们就跟纠察们一起站到花圃边上。
我傻乎乎地满身流着泥浆子站在那儿,不知道怎么办才好,面前基本上都是二级士官。部队的纠察不是老兵的话比较难办事情,我们的干部和一些技术士官在军校进修学习的时候都打过不识趣的军校警通连的纠察,我们的一个乐子就是训练完后坐在篮球场上听干部和老技术士官讲当年锤军校小白脸纠察的故事。要是军校谱子大、级别高就不敢白天锤,晚上几个来进修的弟兄在花圃里面一潜伏,迷彩服、迷彩脸谁都看不出来。那几个小白脸纠察一过花圃子或者一过草坪的路灯,马上就被典型的捕俘动作拖到路灯以外的黑暗角落开锤,喊都喊不出来,因为喉咙被一招制敌锁好。我们当时进修的好多军官和士官都是战场下来的,他们打完就跑,比兔子还快。据说狗头高中队有一次在军校进修干了一件这样的鸟事,开会的时候他来晚了但是领导还没有来,那个小纠察不让他从椅子上面跨越到前面的方阵,必须走通道。这个狗头高中队也没说什么就走通道,但是这个小纠察随后说了一句有点儿过激的语言,好像在我们狗头大队的名字上加了点不干不净的内容,当即被狗头高中队现场暴锤,其他的纠察包括警通连长都不敢上来拦,只是说:“老高,算了算了。何必呢?小孩子不懂事,回头给你赔礼,打得差不多就得了,别打那么狠。”要知道在场的几千学员和干部包括各个野战部队过来培训的干部老鸟、军校自己的教官队长、教研室主任,还有几个是文职的将军,但是现场没人说什么。要不说狗头高中队怎么不是傻子呢,军校领导的车子在礼堂门口一停,他马上就不锤了。要知道军校校长和政委可都是副大区级别,狗头高中队再鸟,鸟得过副大区的干部吗?于是他就坐好开会。领导进来以前,一切都跟没发生过一样。当然这个事情不算完,狗头高中队一样要关禁闭,还要写检查,还要当众给那个兵赔礼道歉。结果警通连一集合,狗头高中队还没有说话,那个小兵已经跪下了:“叔叔,叔叔我错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搞得狗头高中队都不敢跟别人说这个事情,因为锤了这么个人,说出来太丢人了。这还是和我们一起去的几个士官说的。
哎呀,又扯远了。我想说的是,狗头大队的纠察不是一般人,不然你想想怎么纠察,不是老挨锤吗?纠察们在别的特战科目练得少,但有两点是特别鸟的,就是对锤功夫高、手枪打得好。手枪打得好是警卫工作的需要,对锤功夫高就是对付我们弟兄的需要,当然也是警卫工作的需要。尤其是老资格的士官,绝对是大鸟,不然这纠察工作怎么做?
所以我当时就害怕了,被他们锤真的是白锤——纠察找个碴儿收拾你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情?就算现在不锤我反正以后有的是时间,院子就这么大,你能天天跟着干部?找个理由就可以收拾你,还报告说你态度不好。即便被打了,你也没处告状,除非你真的跟警通中队的中队长熟悉得不得了,不过那也顶多是赔礼道歉。你就是找大队长也屁用不顶,大队长能操心你个小兵挨锤的那点淡事吗?他说得出口吗?
所以我在狗头大队的经验就是,哪怕你锤班长也不要锤纠察,当然班长我也不敢锤,就是这么一说,显示后果的严重性。
我就那么提心吊胆地站着,但是小影满不在乎——她后来告诉我,在军区总院那帮女兵上街都不戴帽子,因为跟傻冒一样,纠察也从来没管过——我说了,女兵在军队有特殊地位,在总院更是如此,大家都不遵守,你遵守不是傻冒是什么?军队机关单位一般就是这样,兵比干部鸟。
然后那个班长想跟小影多说几句话。这个很正常,换了我也这样,如果职权有这个条件就更这样。你在大山关半年试试?何况这帮老士官明显不是关了半年。
但是小影就不搭理,她就是这个鸟性格——你得罪了她她能一直不搭理你,怎么做都没有用,直到她自己想通了,就跟没事人一样,该说就说,该笑就笑了——我的体会就是这个。
于是就问什么答什么,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说。你问哪儿人就说哪儿人,你问哪单位的就说哪单位的,你再问什么就说什么。
那个班长的脾气特好,不过我相信他平时的脾气一定没有这么好,不然纠察班长怎么当?我们不把房子给拆了?但是,在一个这样的野战部队,突然闯进来的女兵就有这个待遇,上到大队长,下到纠察,没人跟她说半个不。
因为她是一个年轻的女兵。就这么简单。
其余的纠察不敢那么频繁地跟小影说话,和我们一个省份的纠察拉了两句老乡关系,班长不乐意了,就不敢多说了。
小影就那么站着,左顾右盼,觉得特别没劲——这是个什么鬼地方?一点儿不如省会的游乐场好玩,也没有省会的大商场值得逛逛——对于女孩哪怕女兵,特种大队就是这个地位,她要是激动得不行,我倒不敢要她了,那不是母老虎是什么?女孩就得有个女孩样,女兵首先是女孩,要喜欢漂亮衣服,要喜欢偷偷化妆(当然小影想化就化,军区总院没那么多鸟规定,但是她不化妆,除了在学校演出主持节目的时候),要喜欢听张信哲(虽然我很讨厌他,但是小影喜欢),喜欢一切女孩喜欢的东西,然后才是个女兵。军人首先是人,然后才是军人,不然天生就是山里的命,那还有什么牺牲可言呢?
没劲地扯了一会儿后,那个纠察跑步过来了。他不仅带来了新的迷彩服,还有新的帽子、新的彩色臂章和胸条,就差一个新的军衔和靴子了。不过这个我都有干净的,我们滚泥潭子的时候不戴不穿这些的。
班长挥挥手:“去吧。”
小影抬腿就走,我赶紧说:“谢谢!”
班长笑着说:“去吧去吧,注意点儿,别随便找个山头说话,有些弟兄在潜伏训练,你们要是一屁股坐在他们身上或头上亲热,他们根本就不会起来,就等着看呢……到某山某山去,那里没有训练场,都是荒山,风景也不错。好了,赶紧去吧,时间紧张,训练的时候你不会这么觉得,但是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我赶紧走,追着嘎巴嘎巴的小影。
班长跟那些纠察乐了好一会儿,才整队喊着番号走了。
从此我再没有见过那个班长。一直到今天,他的那些东西还在我的背囊里面。岁月如逝,很多小事沉淀出来以后,也许能够真的知道,在山里的军人们,那些青春年华的小伙子们,他们失去的都有些什么。
这些不一定是能够说得出来的。
3.你的生日,让我想起一个很久以前的朋友(2)
坐在电脑前,我想起了去年夏天的一件往事。很多故事发生在夏天,好像这个季节比较容易滋生爱情。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难道是因为夏天的男孩女孩都比较火热吗?跟天气一样动不动就40摄氏度?生活还在继续,孩子还在成长,于是爱情不断发生,虽然最后都是一个不再相信爱情的结果,但是爱恨还是在绵延不断。因为,总是有男孩女孩情窦初开。
去年夏天我就遇到了这么一次爱情的危险。
还是那个和小影长得很像的女孩。
那一夜她死活缠着我,不让我睡觉,而我下午刚刚接待过另外一个女孩,你们可以想象我是多么疲惫了。虽然我身体底子好,但也挡不住这样啊。我真的困了,但还是想不出什么办法。我跟她急不起来,她才21岁,是音乐学院四年级的学生,还是一个没有完全长大的孩子,更关键的是她长得太像小影了,我在错觉中总是会搞混,心总是在她不知道的时候颤抖,但又说不出口。一说就要说那些更早的往事,我真的没有这个勇气去触碰。
所以我只能跟她耗着,说话、看电视、玩扑克,甚至下象棋。我玩这些一向不灵,可能是没有这根脑筋的缘故吧,眼皮打架恨不得一头栽在床上,但她不睡觉我也别想倒下。
我后来不留女孩过夜也有这个考虑,虽然只是很小的成分,但我的理论就是,感觉归感觉,天天住在一块就有的腻歪了。我相信结婚的朋友一定有类似的感触,所以我立志单身,当然也是被逼无奈,或者直接说我就是咎由自取。我不可能再跟什么女孩结婚的。我没有勇气去触碰自己当初对小影的誓言。
然后我们就这么晃悠到了12点,零点新闻刚刚开始,她突然说:“哎!你闭上眼睛。”
她曾经叫过我一次老公,但我的脸色不对,她马上就换了。其实我是喜欢她叫我老公的,因为她真的很像小影,但是我不好意思说,她也就不敢叫。现在想想我那是什么德性,何德何能啊?凭什么跟一个那么单纯的女孩摆臭架子。
但是很多事情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我明白的时候就是被机场武警按倒在通道口的时候。
她脖子上的那只迷彩色蝴蝶一下子飘到了大不列颠。
我不知道她在大不列颠的街上走的时候是不是还系着那只蝴蝶。
我想,应该不会。
很多事情,不光是我,我估计很多人都不敢再触碰。
譬如爱情。
好了,还是接着说12点的时候,我不得不闭上眼睛。然后她就把灯关上了,我就纳闷儿:干吗啊?然后,我听见打火机响。
“你睁开眼睛。”她轻柔地说,这种轻柔跟我很多年前听见的一模一样。
我这辈子都忘不了这句话。
在那一瞬间我真的蒙了,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在我还没有睁开眼睛的时候,泪水已经出来了。
泪花模糊中,我看到了小影俏丽温柔的笑脸,她面对我的时候一点儿都不会有那种鸟样子,极其温柔,像姐姐,又像情人。
“小影……”我的嘴唇翕动了一下。
“什么?”小影诧异地问我。
我醒了过来,泪水也停止了,只是已经流出来的滑落下来。
然后我看见我们之间的茶几上放着一个小小的心形生日蛋糕。
一根蜡烛,默默地燃烧着自己。
“你怎么了?你哭了?”她小心地问我。
不是短发,不是军装,是直直的长发,是only的白色t恤,是esprit的军绿色七分裤——她知道我喜欢这条裤子,所以我见她老穿着,后来我才知道,其实她买了三条。
我平静下来:“没什么。”
她给我擦脸上的泪水。
“今天是你26岁的生日,你不高兴吗?”她小心地问我,“我以为你会高兴的,我想你那个性格是不会记住自己的生日的。”
我苦涩一笑:“我是忘了,你知道我没有过生日的习惯。”
“你到底怎么了?”她还是小心翼翼地问我。
你知道什么是值得一生去珍惜的女孩吗?就是知道在你面前什么时候可以翻脸,什么时候应该哄着你的女孩。不过当你明白这些道理的时候,往往已经无可挽回了——你们说,不是吗?
“小影是谁呢?”她问我,没有半点醋意或者成心找事的意思。她知道我是个什么德性,因为我在跟她交往的同时还在和别的女孩交往,这也不瞒着她。有时候她还会给我收拾一片狼藉的床单,换个干净的。有时候她会偷偷哭,但不会在我跟前哭。我就见她哭过一次,还是躲在洗手间小声地捂着嘴哭。我憋得不行了要上厕所,她不得不出来,红着眼睛装作若无其事。我又不傻,我看见了,而且清清楚楚,但是我没有改变自己的任何态度。
你们说我是不是个浑蛋?
我没有回答她的这个问题,擦擦眼泪:“我只是突然想起来,一个很久以前的朋友……”
“你睁开眼睛。”
我就看见了小影的笑脸……
我和小影离开那些纠察弟兄以后,赶紧去我们班的宿舍清洗自己、换衣服。小影要闯进我们的兵楼,这回值班的班长是坚决不干了,这毕竟是男兵的兵楼,又不是操场。这个班长做得确实对——我们弟兄在女兵面前也要有隐私对不对?何况全军的兵楼都一样,没什么可进的。
特种大队又不是少林寺,要我们睡晃悠的绳子或者在房梁上住。真要想看在电视上面看就得了,七套那个军事节目不是要把我们各个单位的男兵楼宿舍内部曝光吗?除了我们用牙刷刷出来的厕所至今我在电视上没有见过(好像所有野战部队都有用牙刷刷尿池子的传统),别的我都见了。其实都是豆腐块,没什么大区别,和普通部队唯一的区别不过是我们的凯芙拉防弹头盔和91迷彩大背囊都整齐地塞在各个宿舍的一个空铺上而已,背囊里面有单兵帐篷睡袋、压缩干粮、自热干粮、各种维生素药片、急救包、冬用雪地迷彩和夏用丛林迷彩两套备用作战服,以及迷彩高腰特制伞兵战斗靴等战备物资,当然还有换洗的“八一大衩”和袜子若干。
顺便提一句,这种投入也是很大的,干粮药片到时间之前就要更换,然后我们就连着几天早饭吃这些压缩干粮和自热干粮——不吃浪费啊。我们弟兄吃完了就涨肚子,军姿不用挺都极为标准,吃剩的粮食还有过期的急救包就只能扔掉。你们包括现在的我交上来的税有相当一部分就是用作这个,但是你们觉得不应该吗?难道我们弟兄的背囊里面的干粮、药片和急救包不更换?要是真有战争发生了怎么办?我们吃着过期的压缩干粮、自热干粮,装着过期的急救包深入敌后打仗吗?我想谁也不会觉得这种浪费不应该,你们能安然地在这儿看小说,就是因为这种浪费的存在。一有警报,我们弟兄掂上背囊,到枪库抄起自己的枪,穿上作战背心就走上直升机,各种标准数量的备份弹药匣就发到手里,保证我们一下飞机就能“突突突”。什么叫快速反应部队?不光是跑路快,这种措施也是一种快速反应的内容,不然还得打背包、领子弹、压弹匣等,上飞机的时候都不知道是球年了。这不是什么军事秘密,就是一点儿军事常识,全世界快速反应部队都这个德性,我说这些既算普及也算交代一部分军费的用途了。你们再骂,部队就是部队,总是有人干正经事情的。
小影噘着嘴在兵楼前面的阴影乘凉,她也没脾气,虽然在中学的时候我的宿舍都是她给收拾的,但是现在不行了,兵楼不是中学男生宿舍,真不让她进,她也没法子进。我知道在她的概念中,我的床还是乱得一塌糊涂,所以想帮我收拾。
印象就是印象,你有什么办法?很多小事你不知道,但是你的亲人、你的情人就喜欢享受这些小事,他们甚至不在乎你是不是跟他们说过我爱你之类的誓言。
譬如我唯一一次探亲回家,早上起床的时候,我妈妈一进我房间的门,哭的心都有了,盼着叫我起床,掀我的被子,再给我叠被子、收拾床,同时数落我几句。这种享受盼了一年多,结果进来就是一个豆腐块,床单干净得跟镜子似的,苍蝇上去都恨不得滑个跟头,摔个骨折什么的,你说她能不想哭吗?我后来也纳闷儿,我怎么能把鸭绒被子叠成豆腐块的?真是不可思议的年代,不可思议的青春。
又扯远了,接着说我当年吧。我赶紧泥呼呼地上去,先把新衣服好好放在桌子上面,然后就拿着脸盆香皂之类的去水房把自己扒光了,哗啦啦地冲干净,再把泥衣服和泥胶鞋泡好,赶紧跑回宿舍换衣服、换鞋子,最后把野兰花装进胸口的兜里,就这么焕然一新地下去了。
小影一看到我,吓了一跳。
后来我看自己当年的照片,我想她不能不吓一跳。
你们知道什么叫精悍吗?我当年真的是这样。我在基地兵楼的留影就是一身野战迷彩、黑色贝雷帽、黑色大牛皮靴子、彩色狼牙臂章,胸前一个“中国人民解放军陆军狼牙特种大队”的彩色胸条,配上一双我们日常穿的擦得锃亮的高腰大牛皮靴子,黝黑消瘦,两眼冒光,虽然不像史泰龙一样满身田鸡腿似的腱子肉,但是那种凶狠彪悍是骨子里面的。我自己当时没有这种感觉,因为身边的弟兄都这个德性,直到退伍多年以后翻到那时的照片,才发现那个小庄真的消失了。
小影看我半天,我还嘿嘿乐,不知道哪点不对劲。
这回她的笑没有那种好玩的感觉了,是一种没有想到的惊讶。
那个值日的班长看着腕子上的迷彩潜水表——这种表后来我也有一个,但是丢失在一次搬家当中了。特种部队的虚荣不是一般的,潜水表的迷彩表带上居然也有个小狗头!为什么虚荣呢?因为我们得来不易啊!虽然你们觉得可笑,但是我们恨不得在头上都刺个狗头标志——他说:
“快10点了还不抓紧时间啊?”
我们知道时间宝贵。
我再也没见过大队长亲自准一个队员尤其是新队员的假,他对我真的是个特例。后来他告诉我,真的是看小影的面子:“一个小女兵不到5点起来,坐那么久的公车,晃悠了那么久下车,之后再走那么远的盘山公路,还要一路闯那么多的岗哨来看你,是多不容易啊,而且,真的是一个可爱的、很鸟的小女兵,不能不准假,不然太不像话了。”当然,警通中队的中队长因此被处分过一次,这种事情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下回别说一个女兵,就是一个女兵连也没人敢放进来了。不过那个中队长并不记恨我,因为大家都佩服小影。当时有一首著名的歌叫《漂洋过海来看你》。小影没有用半年的积蓄,也没有走那么远,但是我想,如果要制作成一个mv的话,就是这首歌了。
爱情。
是的,这就是爱情。
爱情不是地位,不是金钱,不是门当户对,不是结婚的彩礼,不是房子,不是车,甚至不是那张毫无意义的贴着合影照片、盖着红章的红色卡片。你想见一个人的时候,哪怕把屁股坐疼,哪怕把脚走出泡都无所谓,这就是爱情了。
爱情就这么简单。
我们并排在右边走,大院里面只要有人过来就会看一眼。当时我想,这回我成了大院的神人了,而且还不是因为自己,是因为小影。这件事情比在军校打纠察还流传得广,因为女兵来了。后来我退伍很久后,我当年的一个战友(现在还在大队当军官),有一回打电话胡诌的时候,突然问:“你知道吗?现在小兵都在传说当年咱们那批兵有个神事,一个军校女学员从省城一路狂奔到咱们大队看咱们那批兵中的一个,鞋子都跑丢了一只,进来就抱着那个兵哇哇大哭。我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是谁,真有这么神的事吗?我怎么不记得了呢?”
我当时拿着电话愣了半天,然后就呆了。
我们出营房大门的时候,小影还没说话,那个站岗的班长已经从岗亭子里面把一个牛皮纸包着的、特别好的小圆盒子抱出来平着给小影,还说:“按照你的要求就平放着,都没敢碰。”我当时真是惊讶小影的厉害,在我们大队一路平蹚啊!连警通中队这几个有名的铁门神都替她办事,还特听话。
小影满不在乎地接过来,小心地抱在怀里,连“谢谢”都不说一声,就点点头——她们女兵,尤其是漂亮的小女兵真的是习惯战士对她们这样了,极少碰壁。即便碰壁,那些战士主要是想刁难她们,趁机多说几句话——然后回头跟我说:“走!”
说完她就大摇大摆地出去了。
我赶紧谢谢班长,跟着她出去了。
然后警通中队那几个站门岗的抱着95自动步枪,挎着特战匕首,全副武装站得跟钉子一样,但是我路过他们的时候感觉到他们的眼睛在动,跟着我们动,先跟小影,小影走出他们的余光后再看我——他们的军姿站得真是好啊!虽然干部不在,但是脖子就是不动,要不说铁的纪律就是铁的纪律呢!
特种部队的纪律比任何部队要严上加严,一个平时不严的军队是不能打仗的,严从哪儿来?还是说小事,军队为什么站军姿、踢正步、叠豆腐块、拿旧牙刷刷尿池子、拿刮胡刀片刮尿碱?这些对打仗有用吗?当然没有用,但从另一方面绝对是至关重要的作用——就是严,严格才会服从命令,才会形成整体的战斗力。我在野战军步兵团新兵连的时候觉得严,那是和家里比;进了侦察连觉得更严;进了集训基地比团里、连里都严;到了特种部队才知道,什么是真***严啊!其实人也一样,对自己很放松的人是成不了大器的,譬如现在的我。
我们就出去了,走在盘山公路上。一直到看不见纠察了,我才问小影:“你抱的是什么啊?”
“不告诉你!”
小皮鞋还是嘎巴嘎巴。
我就不问了,不该问的不问,这种意识真的是潜移默化到脑子里面了。不该说的不说呢?我现在都不敢忘记!什么德性都不敢忘记这点,因为各种教训太深刻了。
过了一会儿小影见我不吭气,就不乐意了:“你连猜也不猜啊?”
我就嘿嘿乐。
我是真猜不出来,我现在一脑子都是军事技术、各种队形、各种数据,别的筋根本就没有了——我写诗是几个月以后(适应了这种生活)的事情了。
小影一噘嘴,我就不敢说话了。
“木头一样!”她不高兴地说。
然后我们就上山了。
我谨记纠察班长的教导,没有去有训练场的山头。那儿说实话也进不去,警戒哨恨不得放到5公里开外,虽然当地老百姓少,但也不是没有啊。这不是为了保密,全世界特种部队练的都是这几套把式,是怕哪个放羊的老百姓把羊放进地雷或者爆破训练场,那个麻烦就大了。有一回还是出事了,那也是神事,我们打95自动步枪对空中飞靶速射,就跟奥运会比赛差不多,结果一发弹头不知道怎么回事居然飞了十几公里。一个刚刚下地干活的老百姓被一家伙打在肚子上,当时就挂了。我估计这样的小事故各个野战军单位都有过,也怨不得谁,这就是命。我们那会儿天天打小组战斗射击,就在枪林弹雨来回折腾,也真没见哪个被子弹撂倒的,倒是我的靴子的跟被一发子弹打掉一回,但是我也不敢犹豫啊,子弹就跟在后面打你的穿插空子,只有一个选择就是继续变换各种战斗姿势,不然就真的打在身上了。
我们上了某山,风景确实不错,树林翠绿。那个地方是我们植树种出来的荒山,底下还植了草坪,下面还有条小河,那水真干净啊!我至今回忆起来都是一种享受。部队植树确实有一套,特种部队也植树,是解放军就要绿化祖国,这也是爱国主义教育的一部分。我们植树不光是植树,最后味道一变成竞赛了,结果每个人挖的坑那真是又多又好又标准啊!一起来植树的地方区委的干部都惊了,怀疑我们不是人类。我们弟兄居然还跟没事人一样洗洗手就集合跑步吃饭去了,番号喊得山响。这没什么可说的,我们弟兄的精力比较过剩而已。
然后我们到了两个山包之间的小河边,坐在草坪上。
小影一见水就乐了,她从小就喜欢玩水。小皮鞋一脱,白色小熊袜子一脱,小脚就伸进水里了。
然后她长叹一声躺倒不说话了,真的累了。
我看见了她的脚上有泡,还被皮鞋磨破了。
我当时真应该把她的脚抱在怀里哭一场,但是我没有,我为什么没有呢!我至今都后悔,其实真的应该那样。一个从来没有走过这种狗日的盘山公里的小女孩这么远来看我,我至今不能忘记。可是我当时就是没有,因为纪律,因为铁打的各种纪律把我锤成了兵,我不再是那个自由自在的小男孩。
她让冰凉的流水好好冲了一会儿脚,才睁开眼:“真舒服啊,想不出来你们这儿的景色还挺美的!”
我就笑,心想这算什么,九牛一毛而已。
她看了一会儿蓝天白云、青山绿水,然后坐起来:“你知道今天为什么我来吗?”
我说:“想我了呗!”
“切!我才不想你呢!”她白我一眼。
我是从小被小影呲叨习惯的,所以不敢还嘴。
“你闭上眼睛!”
我听话地闭眼睛,然后听见牛皮纸的哗哗声,然后是火柴的声音。
她轻柔地说:“你睁开眼睛。”
我睁开了。
一个心状的生日蛋糕。一根小小的蜡烛。
我这才想起来,今天是我18岁的生日!
小影一个人拍着手:“祝你生日快乐……小庄生日快乐!”
我傻乎乎地看着。脑子想了什么我都记不住。
小影说:“好了!许个愿吧!”
我就闭上眼睛,双手交叉许愿,泪水滑了下来。
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在泪花中看见了小影的笑脸。
她不奇怪我会哭,我从小就多愁善感。
我把蜡烛吹了,她就问我:“你许了什么愿?说给我听听。”
我不说,只是心里暗暗发誓。她非要我说,我没办法。她就是这样,不告诉她的事,她就一定要知道;你主动跟她说的事,她还不乐意听——那时候的女孩,真***是女孩!
我看着她的眼睛,跟在军旗前面一样发誓说:
“我小庄这辈子除了小影,谁都不娶!”
小影呆了半天,显然她没有想到我会说这个。
我认真地看她,然后蛋糕就糊我脸上了:“看你美的!谁要嫁你!”
然后我们就在小河边的草坪上追逐打闹,她还光着脚。但是这里的草坪不是野草,是我们种的。
一只小鸟在枝头上纳闷儿地看,觉得人类比较操蛋,看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就自己抓虫子去了。然后,她靠在我怀里跟我说话,脚还放在清澈的小河里搓着。我知道她是真的疼,因为我的脚起过无数的泡。
我把野兰花给了她,但是那些故事没有说。
我觉得很多事情不要说,自己做了就行,知道自己的心是真的就行了。
后来我知道我应该说的,应该让她高兴的。对于我们短暂的绿色爱情来说,对于我们两个不能左右自己命运的小兵来说,应该说的;但是那个时候我没有意识到,我18,她19,我们都觉得我们在一起的时间长着呢。
她玩着那花儿:“这什么花儿啊?难看死了,都要干了!”
我心里一疼,但还是没说。
本来就是给小影的,她喜欢不喜欢是她的自由。
但小影还是拿在手里闻闻:“哟!还挺香的啊!这花儿干了还这么香啊,真少见!”
其实那个时候我们都不知道,这花儿不仅是干了香,而且越久越香,很多年之后我得到了证实。
小影拿在手里一直闻着,和所有的女孩一样,小影喜欢香味。
难道女兵应该喜欢火药味道吗?
我们说了好多话,但基本上都是她在说。于是她们医院上到院长政委,下到扫楼道的阿姨的各种臭事我没有不知道的。半年后我见到了她们屋的女兵,虽然之前我没见过她们,但是谁是谁我就没说错过。她们都很惊讶,当然她们对我也熟悉得不得了,我的情书在她们宿舍被列为十大酸之首,超过了当时红极一时的一个小白脸歌星,我就不说他叫什么了,你们自己回想吧。
我没有说什么,不是为了保密,我刚刚入队,确实也不知道什么。而且我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因为这些苦我都习惯了。
你习惯了就不知道有什么说的了。你去问驻守边防譬如海拔4000米青藏兵站的兄弟:“你们苦吗?”他们会觉得你有病:“是兵就得这么过啊,有什么苦不苦的。我们不是挺好的吗?”
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当然我不知道别的单位譬如大院的兵是不是比我们舒服,不过就算知道了也不羡慕。当兵就那么几年,苦就苦了,既是为国为军做贡献,也算是个人的宝贵财富,图舒服我们还当兵干吗?
我们就这么一直说话,我不时地亲她一下,她跟猫一样闭着眼睛。
她也不时亲我一下,然后还感叹道:“跟黑木炭似的!这怎么带得出去啊?走在街上还以为我跟个烧锅炉的在一起呢!”
我就嘿嘿乐。
我的18岁生日,就是和小影一起度过的。
我生命中最甜蜜的一天。
然后,我就再没有过生日了。
一直到去年,我不得不过,但是过得不开心。我一句高兴的话都没有说,我想起了小影,一直想着。她还长得像小影。
你们说我高兴得起来吗?
其实想想,我不应该对不起她的。但关键是小影的故事,我告诉她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我的26岁生日和18岁生日,是我成人以后唯一过的两次生日。
两个长得一样的女孩给我过的。
你们说,我能忘记哪一个呢?
4.狗头大队的十八般武艺和七种武器(1)
爱情故事总是令人心碎,我们转换一个话题,放松一下心情。说点儿当时我们基础训练的事情吧,只是有点儿枯燥,我尽量说得有意思一点儿,女孩可以跳过去。
我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讲述那些复杂枯燥的基础训练科目,虽然当时我们都是在枯燥中找乐趣,但写出来还是太枯燥了,那样你们还不如自己找本科普读物来看呢!写出来就是科普文章,何必在这里教你们用什么技巧开门、怎么去抓捕(绑票)别人、事先怎么侦察、怎么埋伏、怎么动手、怎么结束收场,还有在山里怎么躲避军(警)犬的追踪呢?知识都是双刃剑,好的学好,坏的学坏,于是我就算了吧,真的没有什么可说的。
我还是写我的小说吧,但还是要简单介绍一下,不然不明白的朋友以后阅读起来有困难,所以我还是说一下狗头大队的十八般武艺和七种武器。我没有分个次序,就拣自己感受深刻的说吧。
我们新训队的菜鸟进了大队并不算完,还要先集体挨锤再分开单锤。这个过程是不一样的,譬如狙击手和突击手之间的培养时间、培养方式就是完全不一样的,虽然早上还在一起跑10000米,体能基础训练还在一起,也有一些共同的科目譬如手语、队形、格斗、攀登等,但是专业学习的内容就大不一样了。在我的印象当中,狗头高中队唯一说过的一句文绉绉的话就是:“所谓特种作战小分队,其实就是不同专业的专家级战士组成的一个整合,其发挥的整体作战效能远远大于一般的步兵和侦察兵班组战斗力的组合。”当时我听得云山雾绕的,何况我们那些农村来的士官了。顺便说一下,那三个少尉不跟我们在一起了,他们有自己的专业学习课程。后来也不在一个中队,见得很少了,就是一次演习的时候遇见一个,他已经当了分队长,我们聊得挺热乎的,不过总是隔了点什么。我打交道最多的干部是狗头高中队,每次中队的菜鸟都是他主训,不然他不放心。再后来我居然被狗头高中队挑进他的直属特勤分队里,我估计他是考虑锤我比较方便。在军营的最后两年半里,我就一直跟这个鸟人在一起,受他的鸟气。你们说我怎么过来的!
我们没听特别明白,就要被他们锤成“专家级的战士”——部队的训练就是填鸭子,哪儿那么多道理可以讲啊?——我还在莫名其妙,就当了第一突击手了!第一突击手是什么概念?就是尖兵确定目标位置之后第一个上去当炮灰的,每次就第一个冲进去!要是打仗,弟兄们看着第一突击手就行了,都不用说话,看他是不是挂了就知道里面是否安全。新海湾战争里一个最经典的画面是夜视仪拍下来的,一个特战小组(好像是海豹特战队吧)在一个屋子前面围着,然后一个哥们儿就被燃烧弹烧出来了,直在地上滚——这就是第一突击手。
我跟马达、生子被挑进了他的直属分队受锤。这里是全中队最鸟的老鸟,对我们极端不友好。他们也有这个资格,毕竟我们什么都不会啊!马达安了一个火力支援手的马甲,天天背着个40火满山跑——谁让他小腿粗、承重好呢?除了40火和规定的几枚火箭弹,加上自己的步枪、规定的弹药,还有手枪、匕首、水壶、背囊等,你可以想象他的承重是多少了吧!马达同志任劳任怨,满山跑得跟野兔子一样——农民战士真朴实啊!我就从来没有见他抱怨一句啊!只是在我们洗澡的时候,我看见他黝黑的肩膀上,勒出来的红印慢慢变成伤口,又慢慢结疤,然后肩膀上多出了两块看上去很奇怪的老茧。刚刚磨破的时候,他疼得钻心啊!晚上我给他上药,然后泪水就吧嗒吧嗒地往下掉,但是他顾不上感动,常常在上药的时候就呼噜震天了。
真的累啊!谁让那个时候咱们国家只有40火呢?几十年前是这个,几十年后还是这个。现在可能那帮小兄弟有点好家伙了吧,我也不知道了。打40火是我一生难忘的经历,因为每个队员都要会使用所有的轻武器,所以我每年也打。“轰”的一声脑子一下子就蒙了,然后耳朵就听不见了。一团热浪就从后面出去了,所以我们都是侧趴着。有一年冬天,一个兵就因为趴得正了一点儿,干部也没注意,结果尾部出来的气浪一下子就把他的棉裤喷掉了一半——就是一条腿侧面的半个棉裤加上棉军靴的一半,半个大腿肉一下子露出来——不过,人各有命啊,他就损失了一条腿的半个棉裤,还有一只军靴的半个,然后就是几根腿毛,居然连一点儿烧伤都没有!
生子当了狙击手。其实我本来想做这个的,多酷啊!拿杆88狙击步枪,浑身稻草人的感觉。但是狗头高中队不让我当,理由就是我好动。这倒是真的,我确实闲不住,狙击手的潜伏是比较辛苦的事情,要有耐心和耐性,射击成绩要突出,这个生子都有。这小子一天趴在那儿都可以,但我做不到。后来他告诉我,有几次潜伏训练他是真的睡着了,还特香。他合计着狙击手这专业不错,不用像马达一样背那么沉的东西满山跑,也不用像我一样满地乱跑,动不动就来回窜。狙击手给他的最初回忆就是在日头底下睡大觉。那些兵满山咋呼:“我看见你了,出来!”可找来找去就是找不着,原因是他在睡大觉,所以走近了也没感觉,也不慌张——当然若是碰到狼狗,他就没办法了。
不过生子也遇到过自己比较难办的事情,就是羊群。狙击手的潜伏训练到了最后不是在训练场,而是自己选择一个1000~2000米以内的山头,然后一堆狗头大队的人去找。这一出训练场没有警戒圈就有羊群的问题了。那地方的人种粮食不容易,就在山区放山羊。我在城市里面光知道山羊的名字但不知它的神奇,有一回一出大院的门,抬头看见对面大概70度的悬崖上有一堆白点。不知道你们信不信,半个悬崖都是山羊在跳来跳去。***!我算知道什么叫山羊了!真是爬山的羊儿啊!
老大爷赶着满山的白点羊群咩咩咩一过,潜伏了大半天的生子彻底暴露了,一身被群羊吃剩下的碎草就跟没蜕好毛的麻雀似的,丑得不行。羊群一过,山头一片光秃秃的,他就给露出来了。然后他就嘿嘿笑,迷彩脸上露出一嘴白牙。我们跟底下看都觉得像喜剧片似的,笑得直不起腰来。狗头高中队也发不起火来,也跟那儿乐,只不过这个孙子伪装着不乐罢了,搞得脸上半笑不笑的,难看得要命——这狗日的一向这样。后来退伍了,看了周星驰的电影,我就想,他是不找我写本子,不然我就把这个用上,绝对符合他的路子。我能保证电影院的现场爆笑。
谈到狙击手的训练,我就不得不提一个人,就是我们的狙击教官。这是个打死过人的狠角色,广西人,叫什么我忘记了。他是个少校,也是大队长的兵,当年侦察大队的狙击手,一等功臣。这个人我不熟悉,因为只在共同科目学了一阵子,但生子跟他单练过很久。
我对真正的狙击手的第一印象怎么说呢?好像他也是少数民族吧,第一次见的时候就没觉得他特别起眼,精瘦的身子穿着一件印着“中国陆军特种部队”和狗头标志的迷彩短袖衫跟深蓝色大裤头(我们洗澡的时候都穿这个,别的地方没有这种印字的短袖衫,好像很稀罕,所以都想保留一个),拿着脸盆子、拖拉板子晃悠进澡堂了。对了,肩膀上还耷拉着一个毛巾——你能看出来这是杀过人的狙击手吗?——他眼睛是偏黄色的,不是正经的黑色,头发不多,比较稀疏,但不是我们留的寸头,而是分头。后来知道这是大队长特批的,就他可以留分头,原因我下面解释。
我们弟兄正在澡堂子洗澡,谁也没注意他进来了,都以为他是哪个维修所的技术干部或者是维修保养枪支的那种军工。等到他脱了衣服,我们就都傻眼了。
一身的腱子肉,不是波兰那种,是亚洲那种,类似于李小龙的那种精肉。
然后就是,点点块块的伤疤,枪伤烧伤烫伤各种乱七八糟的伤。
他也不说话,只是洗澡,也不看我们这些兵。后来才知道他跟谁都不特别说话。
我们傻眼了,这些伤疤就是一个个饱含着血和热泪的故事。但他的眼睛呢?能看出什么呢?
就是那样,不冷不热。
他看也不看我们一眼,洗完就走,一句话也不多说,衣服穿上的时候人就拖拉拖拉地走了。
我们都愣在澡堂,不知道这是个什么角色。
后来我们学习狙击战术,他主讲,但还是不多说话,一开口就是广西普通话,比较难听懂,但是我们弟兄都不敢多问他。他的眼神不凶,指导完了动作就让我们自己体会,然后就是再指导。战术课上他把狙击手的阵地怎么布置路线、怎么选择等讲完,不会再讲第二次,但是弟兄们没有敢提问的。不懂也没关系,实践的时候他会再给你讲,一点儿也不着急,讲几遍也没关系,不热情也没有不耐烦,就是不紧不慢地讲。
他的习惯就是在我们弟兄练习的时候,坐在山头上眯着眼睛看着远处出神。
后来我们才知道,他是在看不同方向和距离的人头,他在目测距离,在算风速,在算计怎么打过去就一枪命中头部,不用补枪。
我们都出了一身冷汗。
他唯一一次笑是因为看一个叫《双狙人》的美国电影,就是讲狙击手的。我们也不知道他笑什么,但是他真的就笑了那么一下,没有任何评语。我们部队搜集了很多这种老美的电影放给我们看,我们都觉得它们比侦察兵比武看的国产片子好看。后来再学了点东西就真的拿这些当电影娱乐了,其实没多少是真正的行家拍的,都比较业余。
他唯一一次骂脏话是看了一个国内翻译的以色列狙击手训练资料。资料里头说以色列狙击手训练的时候打稻草人,会在草人的头部放西红柿酱瓶子,一打就变红色,以此培养狙击手不惧怕血的心理。
他就那么淡淡的一句:“扯淡。”
他还让我们打靶子,就是各种各样、不同距离的小钢板靶。
后来他唯一一次跟我说了一句多余的话:
“几百米外的人头,从瞄准镜里面看就是一个小点,一枪过去就倒了,看得见血吗?”
那种神态好像是在回味什么。
我就脑门发冷,有种被瞄准镜窥视的感觉。
生子这个孙子潜伏训练的时候还真干这个事情,拿瞄准镜瞄我们兄弟玩。后来他也养成了眯眼坐着瞄人头的习惯,本来他就不好说话,后来更不好了,连眼神都越来越像那个教官了。我当时就知道什么叫职业习惯了,就像我没事就想踹门一脚,闪进去一样。狙击手的职业习惯就是没事瞄人头玩。
那个狙击教官还是老样子,每天下操后就穿着迷彩短袖衫和蓝色短裤去洗澡,见了我们也没有话,我们敬礼他就点头,也不还礼。
他就这么在大院来来去去,谁见了也不理,就和大队长还多说两句,但是也没敬礼。
大队长不生气,也不跟他多说什么。
他就自己走。
他除了操课,从来不穿狗头大队引以为豪的特制迷彩,也不戴臂章,最多的时候,他就是端着脸盆子,穿着短袖衫、短裤去洗澡,每天都洗。
后来我们知道,他是鼎鼎有名的、被中央军委命名的“某山第一杀手”,唯一一个以这种带有武侠小说色彩命名的战斗英雄。他的纪录是151颗子弹,150.5个敌人——那半个打在脑袋上了,没死,回去是植物人。
他一直没有结婚。
孑然一身,就这么在大院里面来来去去,没有笑容,没有生气,不紧不慢。
对了,他的习惯是没事瞄人头玩。
你们知道什么是战争对人性的摧残吗?
我18岁的时候就知道了。
5.狗头大队的十八般武艺和七种武器(2)
狗头大队基础训练虽然枯燥,但我们的鸟事还是挺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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